第二十四章 · 雨糖与芋圆

雨，下着雨。

已经是晚秋了，此刻的雨早已经没有了夏季时的那种力量。在六七月份，雨是一种宏大的存在，它一出现就是铺天盖地，色彩，声音和气味，清一色都被暴雨所侵占。六七月份的暴雨会以比夜强硬的多的手段盖住人的感官，漫无边际的青和白，倾泻而下的轰鸣声，消毒水一样闯进鼻子的清凉。在暴雨之下，方向，时间，空间，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暴雨与整个世界激烈对抗着，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要彻底抹煞。

而在晚秋，雨就变得温柔，雨幕不再是覆盖整个世界的机械填充，而是在那些平时了无生气的景物之间落下，让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景物染上神秘的色彩。而在远处，雨会给天空染上一层朦胧的白，将稍远一点的存在尽数遮蔽，就像这个世界并不是平时那样令人窒息地确切和完善，而是还有待补充。

至于声音，此时的雨声则干脆沦为了背景音乐一样的存在，你在白天的喧闹里绝不可能注意到它，只有在深夜，永不停歇的沙沙声才会宣告着此刻依然是雨天。

雨声。在这个深夜里正透过窗户，占据了雨中金平糖所在的房间。

雨声。

这种声音总是能让雨中金平糖想起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或是火车驶过铁路发出的声音。人在飞机上或者车厢里，视野就变得受限，眼前的世界也从真实变成了某种布景，就像雨天被雾气遮蔽的远处。飞机和火车的作用是改变，当你经历了一段旅程后，眼前的世界就变得不同，就像雨后的世界总是一个新的世界。

所以雨天会让人感到悲伤吧，因为这样的时刻会让人惊觉，原来自己所在乎的，所拼命争取来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怕是平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高楼或是山岳，在雨中也得老老实实地，在雨幕的遮掩下变得朦胧。所以雨天总会让人心生感触，就像飞机和火车，也总是让人想起分别的悲伤。

可是雨中金平糖喜欢雨。

如果你走到雨旁，走到雨中，走到在下雨天没什么人喜欢去的走廊栏杆旁，去感受雨的气息和触感，你会惊叹于它力量之下的温柔。湿润的，没有形体的，也没有温度，就那样冰冰凉地趴在你手心上。你能意识到它能融化整个世界靠的并不是蛮力，而是世界上独一份的温柔。

雨并不排斥什么，它只是将一切都变得朦胧，它能抹去一切，抚平一切，而雨停后，又是新的开始。

就在这个雨夜里，雨中金平糖一如既往地失眠。

她关着灯，在手机上反复翻看一个老福特账号。账号叫“芋圆很圆”，主页里有几十篇文，都没打tag，因此也几乎没有人看，这些文都有一个共同的主角——一个叫芋圆的跨性别女孩，也就是号主。最早一篇文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时老福特还没什么名气，号主的文风也还很平常，那时的她用和所有青春期小孩一样的文风记录她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和烦恼。雨中金平糖就是在那时和她相遇的——芋圆的博客不知怎得被推送给了喜欢在老福特写点诗歌和随笔的雨中金平糖，然后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聊上了天。

从那些文字里，雨中金平糖能感受到一颗纤细而敏感的心，充盈着丰富的感情。雨中金平糖很喜欢这样的心，她给芋圆写了印象诗，两人成了笔友。

雨中金平糖第一次得到这样一颗鲜活饱满的心，高兴得不知所措。她买了一大袋金平糖——一种星星一样的糖果，又买来星星一样闪着光的糖纸亲手把糖包起来，密封在玻璃罐里，把芋圆寄给她的字迹放进罐中封存。金平糖这种糖果有神奇的魔力，玻璃罐装着的金平糖就像星星一样易碎，因此可以用来保存同样易碎的心灵。她想要这样，将芋圆的心永远保存。

可是，这样细腻的心，是要坏掉的。

雨中金平糖看着，芋圆文字里的感情一篇比一篇浓郁，也一篇比一篇沉重。雨中金平糖知道，芋圆正一天比一天焦虑，芋圆的心被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正在脱水，扭曲，失去生命力，就像被扔进糖蜜制成蜜饯保存的水果。雨中金平糖问过芋圆发生了什么，想要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可是要焦虑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哪里说得完呢？雨中金平糖只能眼睁睁看着芋圆一点一点坏掉，而自己就像往常所有时候一样，无力而无助。

芋圆的文字也逐渐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感情，一点一点扭曲起来。一开始你还能读出确切的情节，后面情节变得语焉不详起来，代之以大段的心理描写，再后来情节干脆变得诡异而自相矛盾，毫无逻辑可言。雨中金平糖知道，那是芋圆在重压之下失去了完整的记忆，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剩下模糊而激烈的感觉。

最后，语言，连语言也破碎了，芋圆的文字变成了由前言不搭后语的词语拼凑成的诡异组合，很难让人看懂。可是雨中金平糖看得懂，从那些词语给人的感觉中，她能感受到芋圆曾经完好的心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她感受到那颗曾经细腻的心里面，此刻充满了蛮横地横冲直撞着的恐惧，绝望和愤怒，而这颗心原来的性格则愈发褪色，即使是雨中金平糖也逐渐难以分辨出它本来的样貌了。

芋圆坏掉了，而雨中金平糖手足无措，玻璃罐里的糖纸无言地闪着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没有人回答雨中金平糖。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芋圆告诉雨中金平糖，她想给自己的文字配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