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刀
可是,就连这样的人生,芸子也不配拥有。
没有医疗介入,同时还要面对外界的压力,系统的稳定性一天比一天差了。晶可以帮系统抗过一两次崩坏危机,但面对整体性的崩溃还是无力回天。每次写歌的时候,芸子都能听到那些属于「芸子」的记忆在不甘地呐喊,想要把包裹着那些病态与创伤的,“正常”的糖浆外壳破开;想要把流淌着暧昧粘稠血液的血管划开,面对刀锋的真实。
听晶说,里世界从前并不是芸子诞生时那个狭小逼仄的房间,而是一个又宽敞又舒服的两层庭院,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堆满了喜欢的东西。而「神明大人」则端坐在中庭的神坛上,沐浴着温柔的日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挤在房间的一角。他们甚至还养了只猫,那只猫很神奇地会在没人的时候到处跑,神出鬼没的,到最后也没人知道那是NPC还是系统成员。
可是芸子诞生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存在了,留给芸子的只有里世界逼仄的房间和现实里逼仄的房间。出租屋下楼就是城中村的小巷,很方便,所有生命活动都可以在方圆五十米内完成,所以芸子就从来没有见过云的样子。
如果就这样下去,其实芸子也会习惯的。可是那些属于「芸子」的记忆不想逃避,于是就一天比一天激烈地撕扯着残存的一切。终于有一天,芸子发现,自己再也联系不上里世界了。
也许只是他们有什么事情吧,因为太累了,芸子就这么想。然而,当芸子下一次发病失控的时候,晶并没有上前台帮她处理好割手嗑药留下的烂摊子,这下芸子是真的慌了。她一次又一次呼唤晶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一点回应都没有,只有愈发严重的头疼和耳鸣阻止她继续尝试下去。
于是她投降了,瘫倒在椅子上,她发现离开了里世界的大家,自己甚至不知道能找谁求救。人际关系对此刻的芸子来说早已没有了对普通人而言的那么多含义,而只是代表着可能导致触发的危险和创伤源,是必须小心处理的东西。即便如此,芸子也无比渴望和谁说说话,谁都好,总比一个人孤单地死在房间里好。
于是才有了那个扩列帖,才有了芸子和邵枫霖的相遇。
其实那天,面对着邵枫霖的热情,芸子远远没有她看起来的那般从容。她从来没有和系统外的人聊天的经历,只能从不知道第几个芸子留下的危险记忆和潜意识里艰难地搜寻和人说话的方式以及用于继续话题的谈资。“一直感觉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清醒梦罢了,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的,那还不如就被阳光碾碎呢。”当成功打出那句话并且发出去的时候,芸子的内心抑制不住地狂喜,她终于第一次成功清醒地面对了自己的作品。
当然,这一切对她而言还是太过了,匆匆结束了和邵枫霖的聊天之后,芸子并没有能去赶稿,而是又断片了。只不过这次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血迹,呕吐物里居然也没有花花绿绿的药片。芸子看着自己的身体,血液乖乖地待在血管里流动,她感到这个身体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她几乎要欢呼出来。
所以,只要勇敢去面对那个愿望,那个所有「芸子」都不敢直视的愿望——为了药娘这个身份而歌唱,就可以获得救赎吗?抱着这样的心情,芸子第二天对着QQ等了一整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似乎自己的命运就要迎来转折了。
然而等到邵枫霖真的登陆了,芸子却只收到当头一棒。
“死了之后,会有人记得咱们吗”邵枫霖的话就好像刀刃一样割开了芸子脆弱的理智。即使没有割手也没有嗑药,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切地感觉到那些属于「芸子」的记忆和信念呼唤着自己,央求着她真正地去唱自己心底里想唱的歌。
那一夜,两个人的情绪一同爆发了。
芸子感觉到自己说出来的那些大话并没有经过自己那脆弱渺小的意识,而是直接滑到对话框里。那些属于「芸子」的思想此时甚至不想经过芸子这个载体,而是直接冲出来肆意地呐喊着。
“如果不去做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吧。”
这句话对邵枫霖和对芸子是同等的不可置疑,芸子能感觉到并不是自己说出了这句话,而是渺小的自己被这句话拖着走。她甚至被这句话推着说出了“要做一个以我们为主题的企划”这种大话,以至于当她再一次借着赶稿这个名义下线的时候,她对这句话感到无比的害怕和愧疚。这种话不论是对她还是对邵枫霖来说都实在是太沉重了。
那一夜,芸子躺在床上与邵枫霖同样一夜未眠。出租屋的空气凝重而死寂,压得芸子喘不过气来,她当然没有面对那个题材的勇气,但是面对邵枫霖,不,面对她自己心底里咆哮着的声音,她实在是想不到拒绝的办法。她想要蜷缩起来哭一场,然后忘记这一切,可是只要情绪一激动,心底里的声音就会再一次涌上来。
不,不能倒在这里。天亮的时候,芸子终于想通了,也许这就是作为「芸子」必须要经历的吧。于是她再一次认命了,这才有了这个企划。 …… 所以,为什么要写刀呢?为什么「芸子」要写刀呢?为什么芸子要写刀呢?
是为了去面对这一切,为了让自己不再逃避,去面对这一切吧。